我们可以看到过去20年,阿富汗、伊拉克两场战争对美国国力的巨大损耗,以及美国国家利益体系和价值观由此走向更加实用主义的显著趋势。
蛰伏近20年的塔利班卷土重来,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政府军,重新主政阿富汗,令全世界震惊。
而其实塔利班的胜利,或许在18个月前就已经注定。
时间回到2020年2月29日,卡塔尔首都多哈。
一场历时两年的双边军事谈判终于缔结和平协议,缔约双方是世界头号强国美国,和与其在阿富汗交战近20年的塔利班武装。
美国与塔利班方面签署和平协议(图/央视)
根据协议,美国计划在14个月内撤出其在阿富汗的全部军队,塔利班方面则承诺其不会再让阿富汗成为恐怖分子的庇护所。
从协议内容看,毫无疑问是美国人向塔利班妥协了:只要对方承诺不再庇护恐怖分子,自己就全部撤军。足见美国对阿富汗、塔利班的无力感,急于从这场旷日持久、靡费甚巨的战争中抽身。
至于说让塔利班方面承诺不再庇护恐怖分子,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,不过是美国人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。塔利班是何群体?世界心知肚明。
这种“落荒而逃”,在美国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。
1953年7月27日,在亚洲另一侧的朝鲜半岛,美国人同样是由于深陷战争泥潭而不得不签署停战协定,只要求对方退回38军事分界线北侧。
20年后的1973年1月27日,在越战中伤亡巨大的美国,也无奈与南越、北越和越共方面签署和平协议,全面撤出越南。其后,听任北越推翻自己曾经全力支持的南越。
所以,在阿富汗的败退,只不过是历史的再度重演,并没有新的戏码。
不得不说,除了二战,美国其后多次对外用兵,最后都是付出巨大代价,又进退维谷、声名狼藉。
作为二战后的头号世界经济、军事强国,却每每吃力不讨好,陷入各种窘迫,美国究竟在秉承怎样的国家利益与价值观取向?
美国的价值观与利益取向:国家安全、经济利益与“普世价值”
强权政治、霸权主义,人权高于主权,这是我们熟悉的美国价值观或者说行事风格,但这并非全部。美国的国家利益考量和价值取向,其实更加立体、具体。
从大框架讲,美国的国家利益考量主要分为三个方面:国家安全、经济利益和所谓“普世价值”。这三方面利益,在很多时候可以说是依次考量。
这其中,“国家安全”无疑是美国政府最为看重的国家利益。
“国家安全”内涵甚广,可以包括政治、国土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、社会、科技、网络、生态、资源等诸多方面的安全。
在美国的国家安全观中,国土安全最为重要,尤其是美国本土的安全,任何攻击、威胁美国本土安全的行为,都是不可容忍,并要不惜代价坚决回击的。
“珍珠港”事件,日本在夏威夷重创美国太平洋舰队,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视为“国耻”,随即一改多年以来对二战的“中立”态度,向日本宣战。
“911”事件,和平时期对美国本土的恐怖主义袭击,造成重大人员伤亡。1个月后,美国联合北约多国,集结重兵反击实施恐怖袭击的“基地组织”,以及庇护恐怖分子的阿富汗塔利班。
美军在阿富汗战场(图/网络)
反恐战争迁延多年,耗资上万亿美元。
其次是经济利益。
美国在二战后一举超过英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强国,其后在与苏联的“冷战”中始终占据优势,没有精明的经济算计,自然是办不到的。
二战爆发后,远离欧亚战场的美国,鉴于本土安全未受威胁,前期始终对战争冷眼旁观,反而是出售大量武器给参战各方,大发战争财。
1944年,二战胜利在望,美国开始布局战后经济格局,建立起以美元为核心(各国货币与美元挂钩、美元与黄金挂钩)的“布雷顿森林体系”,从起开启延续至今的美元霸权。
“布雷顿森林体系”瓦解后,美国又以另外一种方式重塑美元地位。
1975年,美国与石油输出国组织“欧佩克”的中东各国达成以美元进行石油贸易结算的协议。基于石油贸易需求,美元从此成为各国最重要的储备货币。
1985年9月,备受日本商品贸易冲击,对日逆差大幅增长的美国,采用政治手段维护经济利益:与日本签署“广场协议”,约定美元贬值。由此,日元开始大幅升值,并最终促使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和长期的经济停滞,解除了美国经济的威胁。
二战以后美国历次对外“经济战”基本都取得胜利,对其经济利益的维护颇具手腕。
但值得注意的是,当经济利益与国家安全利益产生冲突时,美国仍以维护国家安全为第一要务。
近年来,美国对出口中国的一些核心原件等商品的限制,从经济层面来讲,美国企业和经济也因此受到损失。但美国人首先算的是“安全账”,一旦认为威胁其国家安全,那经济方面的考虑都是其次。
说完了国家安全和经济利益,还是有必要讲讲美国另外一个重要的国家利益,所谓的“普世价值”。
以民主、平等、自由为核心的所谓“普世价值”,源于古希腊罗马文化和西方的基督教传统。
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世界,对于“普世价值”具有一种绝对化的思维方式,认为“普世价值”是超越阶级、国家和时空的。
很多人认为美国所谓的“普世价值”仅仅只是自我标榜和宣传口径,某种程度上或许是,但也不尽然。
阿富汗战争开启之后2年,美国又发动规模更大的“伊拉克战争”。如果说对阿富汗的战争还有反恐的名义和需要,那么对伊拉克的战争,在当时并没有取得国际社会普遍认可的正当理由。
某些舆论认定美国就是为了石油而发动伊拉克战争,但是美国在伊军费就花了近2万亿美元,这账怎么算得过来?
再者,美元作为石油交易货币,美国人理论上印钞票就可以买,何苦舍近求远发动战争去掠夺。
而事实上,并没有证据表明美国战后掠夺了伊拉克石油,或者借此控制其资源或价格。反倒是另外一些国家,在战后的伊拉克石油开采中获利匪浅。
因此,美国在伊拉克战争问题上的“经济账”是无论如何都算不过来的。从国家利益诉求层面剖析,主要还是国家安全和价值观问题。
信奉“普世价值”,以及籍此建立“三权分立”式民主政体的美国,对于其价值观和民主体系具有偏执的理论自信、道路自信、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。
在此背景下,美国推崇一直“民主和平论”。即,所有实行民主制度的国家,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实行“自由民主制”的国家,不会或极少与另一个民主国家发生战争。
而对于非民主国家,无论是专制、威权、暴政,美国都视之味另类,认为其始终是威胁地区乃至其本土安全的祸源,恨不得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。
对于这些国家动武,推翻其原有的非民主政权,进而帮助其建立与美国类似的民主政体,在美国国会山具有较为广泛的民意基础。
因而,对于推翻萨达姆、卡扎菲之类的“暴君”执政,很容易在美国国会赢得支持。
美国价值观的困境:从理想情怀到实用主义
对于国家安全的高度敏感,对“普世价值”的执念,又夹杂经济利益和代价的考量,美国复杂又充满矛盾的国家利益与价值观体系,在历史上屡屡碰壁,在如今的世界格局下更显力不从心。
近些年来,伊朗、委内瑞拉等“非民主”国家,原本也是属于不符合美国价值观,又屡屡挑衅老美的。尤其是伊朗,对于威胁地区和美国盟友安全,这条肯定是碰到美国人的“红线”的。
换做从前,美国人肯定就直接动手了。但是今时不同往日,阿富汗、伊拉克两场耗资巨大的战争已经让美国军费捉襟见肘。目前联邦政府债务已达28万亿美元之巨,再发动若干场大规模战争,必然是不堪重负的。
特别伊朗,一则是中东军事强国,再则战略纵深也远非阿富汗、伊拉克能比。美国一旦对伊朗全面动武,大概率又将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,同时战后重建也更加复杂,总体经济代价应该远高于对阿、伊战争。
因而,这些年来,“囊中羞涩”且又在各种吃力不讨好之后筋疲力尽的老美,对外政策愈来愈显示出其对经济代价的考虑。
譬如对于伊朗等国,多采用“攻心为上,攻城为下;心战为上,兵战为下”的方略,以外交战、舆论战、经济战替代以往“一言不合就开战”的模式。
只要对方不直接触碰威胁、损害国家安全的底线,动武就不是首先考虑的选项。
再回到对于阿富汗的战争,美国原本只是为了打击“基地”组织及庇护者塔利班。这个任务其实多年前就已算完成,美国这些年耗费巨资在阿富汗保持军事存在,以及对阿富汗超过1,000亿美元的援助,更多的是帮助阿富汗重建和进行民主化改造。
成果如何?经过美国人的努力,阿富汗也算是建立起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民选政府和一直规模据说达30万人的现代化安全军队,各项基础设施也得到完善。
但这一切都是“纸糊的老虎”,阿富汗的本质,仍然是一个“中世纪”的国家:国民以文盲半文盲为主,反对现代化的“原教旨主义”盛行,政府、军队贪腐严重。
美国人对阿富汗巨额的现代化、民主化“投资”,除了装点了喀布尔的门面,其余都是打了水漂,不少还进入了个人腰包。
曾经得意于对日本、德国成功进行战后重建和民主化改造的美国,在对阿富汗的改造方面遭遇“滑铁卢”。连年被阿富汗大量骗 “补贴”,却始终改变不了其“中世纪”国家的本质。
再多的美元和人力物力,都无法拉动阿富汗这架承重的老式“驴车”。美国人迷茫了,纳税人的钱不是应该这么花的,即使为了“普世价值”。
幡然醒悟的美国人于是决定“止损”撤退,毕竟发动这场战争的初衷是反恐,而对阿富汗的援助和改造只是为了国际责任与理想情怀。
虽然自己也自我标榜和有意成为“救世主”,但财力、精力毕竟是有限的,不可能无止境地拿美国纳税人的钱去当“冤大头”,去填阿富汗那个无底洞。
正如美国总统拜登对于从阿富汗全面撤军时所说:我不能接受美国无休止地介入另一个国家的内部冲突;我们在阿富汗的使命从来不应该是国家建设。
拜登就阿富汗问题发表讲话(图/澎湃)
于是才有了18个月前那份与塔利班签署的略显“卑微”的和平协议,以及这次仓皇的撤军。而对于阿富汗,也只能选择“抓大放小”,先撤离在阿美军及其盟友。至于阿富汗政府和安全部队,只能自求多福了。
美军一撤,塔利班再无顾忌,开始大举进攻;而多年来只依靠美国庇护支撑,自身腐败无能的阿政府和安全部队,在塔利班的攻势面前毫无招架之力,迅速土崩瓦解。
而对于塔利班的再次主政,美国人似乎也不再关心,他们要的只是自身国土安全。
拜登反复强调强调美国一直以来的明确目标都是“抓住那些在 2001年9月11日袭击我们的人,并确保基地组织不能利用阿富汗作为再次袭击我们的基地。而非为了建立一个统一的民主政府”。
但是20年前,作为议员的拜登对阿富汗的表态可不是这样。当年他对美国军事干预阿富汗的目标表述为:我们希望在阿富汗看到一个相对稳定的政府,一个能够为阿富汗未来重建奠定基础的政府。
也许是“不当家不知油米贵”,作为美国总统的拜登,背负巨大财政、舆论压力,不得不做出务实的选择。
而从另外一个层面,我们也可以看到过去20年,阿富汗、伊拉克两场战争对美国国力的巨大损耗,以及美国国家利益体系和价值观由此走向更加实用主义的显著趋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