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国之所以非要搞特殊越级称王,在华夏诸侯看来,这是因为蛮夷耍流氓了。但是,打不过,所以也就不跟楚国计较了,或者说不敢跟楚国计较。但在楚国看来,这是因为制度的恶,荒服就要当“科长”吗?还是因为你们的傲,蛮夷就不能华夏吗?
我把周文王当爸爸一样尊敬、我把周成王当主子一样伺候。然后呢?
你们就给一个“科长”当,还管我叫“楚科长”。楚国,子爵,五等爵中的倒数第二级。这还不算完,你们还管我叫蛮夷。我可是伟大的楚国啊!周天子和华夏诸侯,你们这么操作,让我情何以堪?
周文王之时,季连之苗裔曰鬻熊。鬻熊子事文王,蚤卒。
“子事文王”,有两种解释:一种是以子爵的身份效命周文王;一种是像儿子一样伺候周文王。
最好取第二种,即楚白丁像儿子一样伺候周文王西伯昌。周文王,是死后谥号。周文王,生前是商王的诸侯。所以,他没有资格封楚白丁为“楚科长”,即子爵。
楚之先熊绎辟在荆山,筚路蓝缕,以处草莽,惟是桃弧棘矢,以共御王事,而周无分器。
我家老祖宗穷得叮当山响。即便如此,还是“以共御王事”了。然后呢?
真把“科长”不当干部了,“而周无分器”。册封诸侯,周天子要赐予诸侯一套青铜器。但是,楚国这个子爵诸侯,却没给分。
成王盟诸侯於岐阳,楚为荆蛮,置茅蕝,设望表,与鲜牟守燎,故不与盟。
周成王在岐山之南大会诸侯。诸侯们一一入场,然后鼎中有肉、樽中有酒,你们饮酒歌舞。但是,我家祖宗“楚科长”,去干啥了?
“置茅蕝,设望表,与鲜牟守燎”,负责摆桌签、做会服。这还不算完,后来连会场都不让进,与东夷鲜牟君去看火炬了。周天子的诸侯大会盟,我们楚国连名字都不配出现在盟书里。
这也太欺负人了。
关键是你们华夏诸侯,张嘴还叫科长、闭嘴就骂蛮夷了。楚蛮、楚蛮,就这么被你们给叫响的。
如果楚国一直怂,也就罢了。但是,筚路蓝缕的楚蛮夷竟茁壮成长了。
熊渠甚得江汉闲民和,乃兴兵伐庸、杨虿,至于鄂。
到了首领熊渠这任“楚科长”,楚国终于可以争口气了。这时候,谁不服就揍谁,这就是楚国的逻辑。因为这个窝囊气憋得实在太久。
但是,楚国再努力,也改变不了子爵“科长”的身份。
说好听点儿,华夏诸侯把你楚国算在体制内,称你一声“科长”,你楚国得听着;说不好听的,华夏诸侯都不算你在体制内,称你一声“村长”,你楚国也得听着。
于是,熊渠终于霸气了一把。
“我蛮夷也,不与中国之号谥。”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,中子红为鄂王,少子执疵为越章王,皆在江上楚蛮之地。
从今以后,我不再叫楚“科长”,而要当楚王。但是,当王还不解气,矫枉必须过正,我熊渠的三个儿子全都当王,而我就是王他爹、王中王。
然而,好景不长。
周厉王出世了。这家伙是个暴君。暴君的特点,自然是暴,不仅对内残暴,而且对外更残暴。这一代周天子,就是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主。
于是,熊渠怂了,赶紧撤销王号,继续自称“科长”。
但是,这种自卑的草已经种下了。历代楚国国君,一直摆脱不了的心理阴影,就是三个字:没面子。
国君已经处于金字塔最顶端了,还会没面子吗?当然会。这个金字塔最顶端,只是国内的。但国君一定要放眼“国际”,在当时就是诸侯之间。所以,诸侯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,诸侯们都要在这个圈子里比。楚国也不例外。
每次诸侯大会,别人都是宋公、齐侯、郑伯,然后楚国呢?竟然是楚子。这也太难听了。
有比楚子更难听的吗?公侯伯子男,还有男爵一级,比如许国就是男爵。但,问题是你要看体量、看实力。许国的体量,那就是一个乡;而楚国的体量,那必须是几个省。
所以,楚国肯定不服,不服就要搞事情。现在可以不搞,将来必须要搞。又过了几代人,到了熊通这一代君主,楚国准备再努力一下。
三十五年,楚伐随。随曰:“我无罪。”楚曰:“我蛮夷也。今诸侯皆为叛相侵,或相杀。我有敝甲,欲以观中国之政,请王室尊吾号。”
随国,是周天子的同姓国。所以,在诸侯里面,随国是流淌蓝血的贵族诸侯,是侯爵。楚国打随国,随国立即疯了:我没招你也没惹你更没办错事,你打我干吗?
“楚科长”笑了笑,说:我打你,不是因为你犯错了,而是我有事相求。
这就是楚国的逻辑,跟华夏诸侯相处,只有一个方式,那就是打。楚国求随国干什么?求随侯在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,给自己提升一下级别,当不了部长、局长,当个处长也行,别再让自己当科长了。
随国是小国,惹不起楚国,于是赶紧向周天子建言:请尊楚。简单说就是:大族长、天子哥,你提拔一下楚国吧。
但是,周天子不同意:他楚国就是“科长”的命,生生世世、子子孙孙也就是个科长,让他死了这份心。
然后,楚国彻底怒了。
三十七年,楚熊通怒曰:“吾先鬻熊,文王之师也,蚤终。成王举我先公,乃以子男田令居楚,蛮夷皆率服,而王不加位,我自尊耳。”乃自立为武王,与随人盟而去。
熊通先是追溯历史:我家祖宗对得起周王室;再是痛斥不公:我就配当个“科长”吗?
关键是这句话“蛮夷皆率服,而王不加位”。为啥周天子不给楚国国君加位?
除了级别上的五等爵,即公侯伯子男,还有一个与之相配套的距离上的五服,即甸侯宾要荒。
甸服、侯服、宾(绥)服、要(yāo)服、荒服,主要是根据与王畿的距离远近进行的划分。
夫先王之制:邦内甸服,邦外侯服,侯、卫宾服,蛮、夷要服,戎、狄荒服。
五服中距离越近,对周天子的义务越重。其中的甸服,大概率属于畿内诸侯,直接服务于周天子。天子征伐,简单说就是出去揍人,主要是畿内诸侯出兵出将。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戏的也就是这伙诸侯,而不是畿外诸侯的齐国、晋国和楚国。
而五服中距离越远,则对周天子的义务越轻。最近的每天都要来上朝,较近的每月一趟报告,稍远的每年一次进贡,再远的和很远的,也就那么回事了。即所谓:
甸服者祭,侯服者祀,宾服者享,要服者贡,荒服者王。日祭,月祀,时享,岁贡,终王,先王之训也。
楚国在哪里?
大体属于要服和荒服,或者就是荒服。而按照宗法礼制,荒服的国君,统统都是子爵。简单说,这是规定,处于荒服的一视同仁,都是科级干部,楚国也不例外。
所以,楚科长熊通只能痛骂制度无情,而不能大骂周天子薄情。但是,他还是可以骂周天子太僵化。
都啥时候了?你没看到我已经吊打天下了吗?我这种实力的国君去开会,还能再给你们摆桌签、做会服吗?
于是,“我自尊耳”。
从熊通这一代开始,楚国国君正式称王。熊通死后,谥号为楚武王。熊通的儿子继续称王,死后谥号楚文王。从此以后,楚国国君世代称王。
楚武王自尊称王的时间是公元前704年。这时候是春秋时代,已经礼崩乐坏。楚国虽然称王了,但华夏诸侯并不买账。
史书还是继续称楚子,就叫你“楚科长”。甚至,有时候更过分,连楚子都懒得叫,而是直接称楚人,把楚国国君从“楚科长”降级为“楚白丁”。
而在国内,楚王肯定很享受。因为楚国百姓自然称自家国君为王。
那其他诸侯呢?
对外还是按照周天子给的名分,是公称公、是侯称侯。这个不能乱,因为咱们跟楚蛮不一样。但这是对外,那在内呢?本国老百姓一定要给国君戴高帽,不管是公是侯还是伯子男,一律就高不就低,必须称公。
所以,鲁国史书《春秋》,不管啥时候都要称鲁国国君为公。同理,齐国史书自然称齐侯为公,魏国史书自然也称魏侯为公。
而楚国之所以非要搞特殊越级称王,在华夏诸侯看来,这是因为蛮夷耍流氓了。但是,打不过,所以也就不跟楚国计较了,或者说不敢跟楚国计较。
但在楚国看来,这是因为制度的恶,荒服就要当“科长”吗?还是因为你们的傲,蛮夷就不能华夏吗?于是,一以贯之的感情基调是:我蛮夷也,不与中国之号谥。生气了,不玩了,然后我们楚国怎么开心怎么玩。